朱颜醉

萍学十级学者

逐光记(2)一个人的天堂

  周一中午,程愈在食堂随便打了两个菜,眼睛在食堂里搜寻着。

  程愈对食物一向没有什么要求。对他而言,自己只要能吃饱就行,而食物的味道是次要的。

  程愈又伸头仔细看了看,然后端着饭盒走到了一位男老师的对面坐下。

  “贾老师。”他微笑地点点头。

  “哎呦,程老师啊,最近工作还顺利吧?”负责初三的政治老师贾任山抬起头,拿起餐巾纸擦了擦唇边的油,寒暄道。

  “一切都好,昨天又接了一个学生,正想和您请教呢。”程愈和他客气着。

  贾任山扶了扶鼻梁上的眼睛,受宠若惊地说:“您说,我看看能不能帮您。”

  程愈切入正题,探寻地起头道:“有个同学叫司晓……”

  “哦哦,我外甥女,给您添麻烦了。”贾任山一愣,随即礼貌地赔笑说。

  程愈一直在注视他。在方才的那一刻,他确信他在贾任山的脸上看到了一丝不自然———遮掩中还带着尴尬,就好像有这么一个外甥女很丢他的脸。

  “我……我们家和她妈妈不怎么来往,”贾任山继续说道,就是听说这丫头脾气挺暴的,可真是麻烦您。不过现在的孩子,动不动就抑郁啊……心理出问题什么的,说白了还是没吃过苦,矫情。我们年轻时候,哪像他们似的不愁吃穿啊,不是照样挺阳光的吗?”

  “贾老师,您误会了,我并没有说司晓得了抑郁症。”程愈目光灼灼。“我只是想通过您,了解她母亲的情况。”

  贾任山用粗大的手指挠了挠头发,支吾片刻,敷衍道:“嗐,脑子里的毛病,咱们哪懂啊。就听说在家里经常无缘无故地骂,让孩子去死什么的。”

  这一顿饭,程愈根本没在意自己吃了什么,吃完就心情沉重地回诊疗室了。

  从谈话中不难看出,贾任山对司晓母女二人的态度相当淡漠,甚至称得上是他想要摆脱的耻辱。

  司晓也说过,当年她的母亲又是请吃饭又是送烟,好不容易才求着贾任山凭借关系把司晓弄到了南山中学读书。

  程愈从文件夹中找出了没来得及还给司晓的生物试卷。司晓在班里属于吊车尾的学生,卷子上随处可见没写的空题,不知是不会还是根本没有思考。

  关于司晓,还有一处让程愈意外———司晓每天都走路回家。

  南山中学,自然建在南山上。从山底到学校,恨不得要转过十几道弯。在这种条件下,大部分学生都会选择住校,以省去耽误在路上的时间。曾经学校里还流传一个冷笑话,那就是学校是因为想让同学们刻苦学习,平时根本提不起回家的兴趣,才把校园建在山中的。

  程愈不知道司晓的地址,但可以肯定,从学校步行下山回家,一定需要不短的时间。

  程愈正想着,就看见乐柏利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。

  “程老师,泠学姐说你又接了个案例,是真的吗?”面前的毛头小子眼睛都在发着光,让程愈想起看见骨头的大狗狗。看惯了他以前的金发,如今却突然又换回了黑发,程愈还真不太习惯。

  “你想帮忙?”

  乐柏利使劲抓了抓凌乱的头发,犟嘴道:“老师啊,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让泠学姐帮你查资料了,不能厚此薄彼啊!”

  程愈想了想,说:“现在是午休,你先把泠叫过来。”

  乐柏利自己小声嘟囔了几句,应该是不太满意程愈把自己当成跑腿的。不过想到泠那不苟言笑的冷漠侧颜,他还是决定跑一趟。

  泠一进诊疗室,就好像完全把乐柏利忘记了一样,径直将一沓资料放在桌上。

  “老师,据我所知,父母中若有一方患有双相情感障碍,则子女患病的概率约为百分之二十五。”

  “你认为有可能是病理性异常?”

  “双相情感障碍的显著特征之一,就是情绪起落的反复性和复杂性。”泠流利地说道。“这些完全符合司晓的症状。”

  “在我们得到确切的结论之前,我希望你不要使用'症状'这个词。”程愈纠正道。

  “她需要去医院做专业的临床评估。”泠坚持道。

  “如果你仔细分析,你会发现在与我会面过程中的发怒是因为我看到了她不及格的试卷,让她感到自尊受到了冒犯。如果可以,我想慢慢来。”

  ……

  司晓从小卖部里晃荡着出来,手里拿着一听可口可乐。她“啪”地一声拉开罐子,仰头喝了一大口。

  九月的阳光很是刺眼。司晓眯起眼睛,却仿佛看见了个熟悉的身影。她迎着太阳将眼睛睁大,发现程愈正从他的摩托车上下来。他头上扣着安全盔,让司晓差点没能认出他。

  几乎在同一时间,程愈也瞥见了司晓。他的双眼弯成两个月牙,友善地向司晓招手。他看起来不太像一位老师,更像是邻家喜欢小孩子的大哥哥。

  司晓抬手捋了捋耳畔的碎发,冷冷地偏一偏头,没有回应。

  程愈稍微跑了几步,很快就赶到了小卖部门口。司晓下意识退后一小步,侧过身想要离开。

  程愈把她叫住了。他在双肩背包里急匆匆地翻找出一个夹子,又从里面拿出被整整齐齐折好的试卷。

  “一直没找到机会还你。”他将卷子递给司晓,解释道。“生物很重要的,我当年生物就不好,老考不及格。”

  司晓愣了一小下,快速地接过卷子揣进兜里,用几乎无法耳闻的声音说:“谢了。”

  “笔芯不够用了,”程愈摸摸头发,说道。“你自己回家?”

  “那你还指望我妈来接?”司晓像看弱智一样看着程愈。

  “我送你回去吧,”程愈提议道,“难得今天不用加班啊……”

  司晓既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。她用带有强烈审视性的眼光盯着程愈的脸,眼神是一如既往的漠然。

  程愈进去买了笔芯,不过用了两分钟就再次出现在了司晓面前。

  “走啊,”他笑着对还在犹豫的司晓说,“老走着回去多浪费时间啊。”

  司晓望着程愈真诚的眼睛,内心产生了一丝丝动摇。

  最终,她推开程愈,径直朝着他的摩托车走去,坐在了后座上。

  ……

  司晓拽着程愈的衣角,安静地注视着前方的道路,刻意与他的身体保持一定的距离。

  这样的姿势,并不很亲近。

  只有在遇到十字路口或是岔路口时,她才会出声为程愈指路。

  很快,摩托车就驶入了小区。在七扭八拐之后,停在了那两座居民楼之间。

  司晓立刻下了车,往与单元门相反的方向走去。

  “不回家么?”程愈有些意外。

  “不想回,少管我。”司晓还是斜背书包,这让她的背影显得吊儿郎当。

  程愈将摩托车停在路边,然后追了上去。

  司晓还是不说话,仿佛默认了程愈的行为。

  小区后面隔着一条崎岖不平的水泥路的地方是一片荒地。荒地与马路交界的地方竖起了一排高大的铁丝网,不过因为太久无人修理,那铁丝网上已经破了一个大洞,勉强能容许一个成年人钻过。荒地上长满了枯黄衰败的荒草,还稀疏地堆着一些大块的石头,估计是施工时不要的建材,随意砸成块之后被丢弃在了这里。

  司晓娴熟地一屁股坐在了一块石头上,又将书包放在了旁边柔软的野草上。她就这样张着两腿坐着,眼睛不夹杂任何情绪地望向天边,却不知到底在看什么。

  “我能坐么?”程愈手指着另一块适合当椅子的石头,礼貌地问道。

  司晓点头,于是程愈也坐下了。

  一个老师一个学生,一起像参悟一样坐在一片荒草地里,这场面怎么看怎么滑稽。

  司晓从书包侧兜里掏出一片薄荷味口香糖,自顾自地扔到嘴里嚼着。她将糖纸收好,并没有因为这里是荒地就随手乱扔。

  “你一定经常来这里吧?”程愈低声说道,流露出怀念之色,似乎也回忆起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。

  司晓纠结着,最后还是道:“嗯,我妈发病的时候,我就坐在这儿看。”

  “看星星?”

  “一切能看到的东西。”

  “真好啊……能有这么一个属于你自己的天堂。”程愈发自内心地赞叹道。

  司晓笑了一小下,不过笑容转瞬即逝。

  “你说得对,你没有病。”程愈认真道。“司晓,你发怒是都是有原因的。”

  “妈的,终于有个正常人了。”司晓骂了一句。

  “但是我能看出,你在发出求救信号,你需要帮助。”

  “是么?”司晓嚼着口香糖。“就凭你,帮不了我?反正你不是神医,治不好我妈。”

  程愈默然了。

  “你走吧,我想自己待着。”司晓不留情面地下了逐客令。

  走出荒草地时,程愈还在一步一回头。他心里有一点酸楚,又有隐隐的庆幸,庆幸司晓还能拥有……她一个人的天堂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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注:贾任山=假仁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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